先锋建筑师的社会住房憧憬:MAD北京百子湾公租房项目评述 | 唐克扬 | 时代建筑2022年第1期

1. 百子湾公租房俯瞰图

项目概况

项目名称：百子湾公租房（燕保·百湾家园）

项目地点：中国北京  

设计时间：2014—2019年

类型：社会保障性住房

总建筑面积：473 346 m²

地上建筑面积：303 351 m²

地下建筑面积：169 995 m²

主持合伙人：马岩松、 党群、早野洋介

主持副合伙人：刘会英、傅昌瑞

设计团队：何晓康、 郑程文、 尚立、 徐琛、 李广崇、 王德元、 郑芳、 童尚仁、 Mujung Kang、 张庭辅、 张龙、 张凯、 Kazushi Miyamoto、 Yukan Yanagawa、 余志鹏、 Tomasz Czarnecki、 Davide Signorato、 Natalia Giacomino、 Sear Nee、 袁轶雯、 Steven Chaffer Park、 Dookee Chung、 Hiroki Fujino、 姜雪竹、 陈璐曼、 Dina Khaki、 杨雪兵

业主：北京市保障性住房建设投资中心

施工图设计：北京市建筑设计研究院有限公司  

景观设计：泛亚景观设计（上海）有限公司

灯光设计：北京宁之境照明设计有限责任公司 

标识设计：北京大思广告有限公司

结构顾问：悉地国际设计顾问有限公司

一标段施工单位：北京住总集团有限责任公司 

二标段施工单位：北京建工集团有限责任公司

监理单位：北京英诺威建设工程管理有限公司 

预制混凝土构件生产企业：北京市燕通建筑构件有限公司

现代主义建筑在社会住房（social housing，中文中更常见的叫法是“社会保障性住房” ① ）上已经失败了吗？亨特（D. Bradford Hunt）开宗明义地提出了这个问题，因为建筑师常常“以赤裸裸的（stripped-down）现代主义建筑式样设计的大型项目创造出了一种乏味的美学，它们不是提振了住房居民的精气神而是让他们昏昏欲睡（Warehousing the poor）”[1]。

正如亨特所论证的那样，这个问题其实并不像它表面上看起来那般简单。就此局面，不能因为他们的束缚很大程度上来自决策者，建筑师就可以开脱责任。如果我们认真考虑建筑学的社会学内涵，不同的设计方案之间确实会带来差别特别巨大的现实后果。从2014年开始，MAD建筑事务所就进行了一系列的社会住宅研究，并曾以“社会住宅的社会性”为议题，调研各国社会住房的历史发展和设计。在清华大学和北京建筑大学任教时，马岩松以此为课题发起讨论，鼓励年轻学生对理想居住展开不一样的想象 [2] 。于是，北京市保障房中心邀请了他的事务所，在北京东南部的百子湾地区设计了百子湾公租房（燕保·百湾家园）并于近日建成。

2. 百子湾社区导视设计

3. 《百湾百态》，插画艺术家：RUIS锐兮

4. 百子湾公租房俯瞰图

和西方国家的情形不同，中国的社会住房缺乏非常明确的官方界定，从它的叫法上就可见一斑。在大都会区域，北京也没有巴黎、芝加哥那样明确的种族聚居现象，至少在官方层面，你甚少看到因为某一区域的人群身份界定而关联着的社会问题。与此相反，某些鲜明的单极化倾向，对于这个项目而言也许是好事。笔者在百湾家园看到了大量的年轻住户，以这些人为大多数的网友将本项目称为“最美公租房”，并经媒体传播放大，目前入住率已经超过七成。

项目基地位于北京市东四环与东五环间，比邻地铁7号线化工站，北侧不远处已有规划的公交场地。这一地区邻近成熟的青年社区比如苹果社区，还有今日美术馆、国贸、CBD，相比天通苑那样的保障项目，这里的区位并非那么偏僻不堪 ② ；但是历史规划还是在项目的基地留下了鲜明的痕迹，北侧是难以穿越的广渠快速路，东边就是巨大的铁路货场，南边是面积更为巨大的官庄公园，只有西侧隔着广化大街新建的广华新城，勉强提供了项目起步期的一些商业资源。这让项目不可避免地向内回缩到北方城市规划的通常模式中。本社区占地9.39万 m²，总建筑面积47.33万m²，共有12栋住宅楼，总住户达4 000户 ③ 。按照西方城市的标准，这早就是一个自我运转的小城镇的规模。虽然MAD试图“打开社区围墙，引入城市道路”，但项目只有，也必须从内部，才能找到它所追求的城市概念的可能。

5. 二层的公共空间

6. 立体绿化

7. 首层空间的多功能配套设施空间

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欧美建筑师就陆续获取了相当大的制订社会住宅标准的自主权。相比之下，百湾项目的规划指标依然远远谈不上宽裕，本项目在95 265 m²的总建设用地上建出了303 351 m²的地上建筑面积，既然是经济适用房，如此高的建筑密度（68%），基本上没有给住宅留下在建筑形态上做太大变化的余地。“外”和“内”的双重束缚，使得MAD“打破传统社区与城市之间的壁垒”的愿望并没那么容易实现。

和大部分类似的项目一样，打开思路的线索正在“内”和“外”之间，本案“将社区街道完全向城市开放”所指的，还是项目本身作为一座城市的含义。也就是说，设计师把城市功能在社区中内化（internalize）了。社区内部12栋住宅楼分成六个组团，也就是一个大地块被拆分成六个小街区。首层临街空间作为生活服务配套，将引入便利店、咖啡店、洗衣店、餐厅、幼儿园、便民诊所、书店、养老机构等一系列丰富的功能，形成互为文脉的网格街道，商业空间沿每个地块的边长展开，对于每个区块的居民来说，跨过三条主街就是与“城市”其他部分的邂逅。

建筑师在本案中最突出的城市规划理念，是“CBD里的城市公园”。之所以说它是建筑师而非规划师、景观师主导的城市理念，是因为只有真实的三维形态——一系列复杂形态的空中平台、连廊、台阶和斜坡——才使得这个城市概念真正产生意义。这里的“城市公园”位于首层屋顶之上，成为实质上的“漂浮的城市公园”。它也是公租房社区里最大的公共空间，使得建筑师可以在高密度城市之中引入一种调剂的因素。这个空中开放层，同时也是城市和竖向塔楼之间的转换介质，在保证地面畅通的前提下，以变化的标高将六个地块连为一体，同时创造出了完全不同于地面和典型平面的聚集表面类型。很明显，在MAD之前的项目比如“乐成四合院幼儿园”也使用过类似的设计手法，只是本案的需求更加细致、具体，而且和项目受到的限制密切相关。

8. 立体社区

9. 总平面

10. 下沉式剧场

对于北京这样气候的城市，“漂浮的城市公园”的户外生活有一定的前提。立体的“城市”搭配的是立体的绿化，景观设计与建筑的简朴材质相匹配，嵌入了建筑各个错层和半开放灰空间中。这里，人们看到的是北方常见的粗犷自然的风景，粗狂茂密的植物打造了野趣的氛围，而不是商业地产精细、人工化的造景。尽管绿地面积不到10%，整个地块却有看上去远为广大的公园氛围。主干树种法桐、国槐、银杏、白蜡等搭配多样化的地被植物，有助于呈现出四季变化的景观，即使在严酷的冬季里居民们依然可以感受得到一部分的“风景”。

在有限的用地中这种“风景”更主要是满足某种社会心理的前提，居民们不仅是有房可住，也在此找到自己的“家园”。三种不同的花园——屋顶层“天空花园”、二层“阳光花园”与地面层的“大地花园”——着力依然在二层，社区的公共空间享受到了更多的采光，同时也形成了某种程度的内部私密性。依照事务所景观师的描述，这里有口袋花园、运动公园、游乐场、果园、菜园、香草花园、咖啡花园，蒙古栎、香椿及特色果树……它们不仅提供一系列立体的屋顶绿化，更主要的是让社区内部的通道更有人情味儿。类似于“四合院幼儿园”，一条红色的、形象鲜明的环形跑步道，将经过立体绿化的六个街区串联成一个整体，落实了“漂浮公园”的含义。据称，这里将有健身房、羽毛球场、儿童游乐场、生态农场、社区服务中心等多种面向住户的社区功能。除了跑道、广场这些常规元素，“互动参与的景观设计”，允许居民打理菜园、芳草园等“治愈花园”，料理攀缘植物和园艺蔬菜。若此，这样的条件在北京高档社区也是比较罕见的。

11. 远眺百子湾公租房

12. 剖面图

13. 剖面图

在各个方向展开的低层空间打破了网格街道和寻常住区的行列式排列，为了让点状的塔楼和大面的二层间的过渡不至于那么突兀，顶层往下逐渐退台式的设计，让建筑群在天际线上形成高低错落的“山”形，形成了手拉手的建筑总体，在中央形成了若干具有围合感的空间。主体住宅建筑平面呈现“Y”字形（三岔式），所有户型均为南向或偏南向，同时刻意将公共走廊设置在北边，在较高容积率同时户型较小的前提下，保证每家东西南各向都有阳光照射入户，同时背阴的走廊也提供一定的保暖功能，保障了住户的“阳光权”（英文语境或称为“air right”）。

这些建筑保持了MAD以往作品中常见的简洁白色立面，只是在此处风格同时还承载了经济方面的原因。立面设计以简单的横线条为主，体现为阳台、空调板等建筑构件，没有其他多余的装饰，使得最高27层（最高80 m）的住宅不至于让地面上的人有太多压迫感。

14. 社区内的丰富形态

15. 社区内的丰富形态

16. 社区内的丰富形态

17. 社区内的丰富形态

18. 串联街区的环形跑道

对于这样直达使用尺度的建筑，低成本精细人居品质的重要前提是大量引入产业化手段。据称，40 m²、50 m²、60 m²三种户型规格，已经实现了80%左右的标准化设计，因此，本案不仅是“设计”也是“加工”“生产”出来的。建筑师同时提供了精装设计图和完备的暖通、给排水、电气设计方案，建筑方案对接了装修和维修方案。据介绍，结构基本单元的模块同时也是装修设计的装配式体系，虽然公共空间的外观力求变化，但居住部分标准模块尺寸在两个方向保持相同，这样有利于减少变异的墙板和楼板。户型内部采用了轻质涂装板作为分隔墙体，管井设置在与结构分离的公共区域，便于检修改造。施工中的建筑模块都是工厂做好，再运输到工地安置，既能较快完工，又可以降低造价，确保住宅建设质量，减少工地施工带来的污染。 

在媒体报道中，马岩松表示：“无论是一个这样的住宅社区，还是城市中的大剧院、美术馆，项目的成功最后还是要落到对人的关怀。”参与百子湾公租房的设计应该只是MAD对中国居住问题更深入思考的开始。本案所针对的问题，主要是“社会住宅社区与城市环境割裂，社区组团内缺乏有效的交流空间，以及疏离的邻里关系”。应该说，这些问题并非都在本设计中得到最终解答，MAD提出的“营造山水自然意境”的修辞——无论是指象征性的造型之“山”，还是真实存在的空中之“树”——并不是最主要的方面，“三重城市与两层公共空间的新社区架构”才是中国式社会住房的关键：外部的城市变革谈何容易，最核心的封闭式社区是中国特色的“内公共”，也就是“两层公共空间”靠里面的那一层。尊重国情，利用垂直规划有效连接的同时也区分出不同的社区层次——在现实中，绝对的空间公平是做不到的。“三重”和“两层”提供了更多腾挪的余地，也是疏密有致的秘诀。

19. 多样户型

20. 多样户型

21. 多样户型

22. 多样户型

中国大规模的现代住宅区规划始于20世纪50年代，虽然它一直受到苏联（以及经由苏联传入的西方）社会住房的影响，那些巨大且封闭的“单位大院”其实也是中国固有的城市居住文化的一部分。由长安、洛阳而来的里坊模式延续到了今天，这种打上强烈的东方集体主义烙印的内向、隔膜、批量、各自为政的居住原型，是很难在一夜之间发生变化的。更为可怕的或许不是自古如此的千城一面，而是以“平常”为遁词的贫乏。

马岩松提到他的住宅理想是“居”而非仅仅是“住”。在国家“住先于建”的大形势下，本社区内也不乏“示范性超低能耗建筑”（被动式住宅）之类的尝试。其实，无论节能率、温湿度、气密性，甚至隔声效果，对于目前大部分经济适用房的住户而言还并非最重要的指标，只是明星建筑师自身的强大资源，可以更好地带动与“居”和“住”有关的建筑实验，而包括普通居民在内的公众，也可以和专业人员一起检验这些实验对于生活品质实际提高的效果。由于保障房中心和建筑师的合作，才有了空中植树、公共区域和桥下人行空间照明实验这样的大胆尝试。在单纯政府主导的“底线思维”中，或是商业开发的语境里，这些尝试都是不容易做到的。 

23. 二层健身房

24. 建筑和室内装修采用装配式体系

相比“山水城市”的设想，建筑师所提倡的“朴素美学和人性化的社区空间作为住房精神的核心”，在社会住房的议题上而言更加实在一些，它也为现代主义建筑的社会理想真正落实于普通人的认知提供了途径。无论是市场街的道路界面设计、城市广场还是连接层屋顶的利用，都是在大声强调社区交流的理念，提倡社区组团内的居民彼此交流。建筑师也极力强调年轻人的安居需求并为他们设计了两种开敞式的户型。在现有规划条件下，MAD的建筑师做了比一般住宅建筑师更多的事，既设计了空间的流通路线又策划引导系统的视觉形象设计，邀请插画艺术家参与开放空间的装饰。他们同时提供了建筑的解决方案，和理解这种方案所需的现代文化。 

针对美国加利福利亚州允许居民自建租赁单元的新政策，最近出现了一些设计师自己在后院研发的住房，建筑史家卡夫（Dana Cuff）就此称许说，建筑师提出的某种激进的尝试（radical increment）该是有感染力的。这种工作是建筑师分内的事吗？和上述建筑师邀请艺术家参与公共空间营造一样，它们既是对一个问题的具体解决方案，又是一种解决问题的模式，可以在相似的境况下激发（proliferate）不同的场所。建筑师的职业属性决定了大部分时候他们天生是政策的服从者，但是在当代适当的情形下，他们也可能越过自己的边界，对城市和建设的政治产生自己的影响 [3] 。

25. 立体绿化

26. 社区二层的公共平台

（图片图纸均由建筑师提供，图片来源：图1、图5、图18摄影：存在建筑，图3：RUIS锐兮，图4摄影：夏至，图10、图14、图17、图25：摄影：田方方，图11、图15、图16摄影：朱雨蒙，图23、图26摄影：CreatAR Images）

注释：

①   在今日西方国家已经不再频繁使用社会住房这个名词，比如在英国人们都代之以“Council Housing”这种说法，因为前者会有过于明确的意识形态含义，或者，在当代的政治气候中，在有一部分人看来这种说法中含有一定的对于特定社会阶层的偏见。

②  “我国在阶层矛盾尚处于可控范围之内， 种族问题又相对缓和的情况下，更易于推广多元混居模式。” 赵聚军.保障房空间布局失衡与中国大城市居住隔离现象的萌发[J]. 中国行政管理，2014（7）  ：60-63.

③   本文中的设计数据和设计说明均为MAD建筑事务所提供。

参考文献：

[1] HUNT D B. Modernist Architecture Failed Public Housing[M]// Public Housing Myths: Perception, Reality, and Social Policy. BLOOM N D, UMBACH F, VALE L J, ed. New York: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2015:47.

[2] 刘会英.从北京百子湾公租房设计谈社会保障房的社会性[J].山西建筑，2020，46（17）：16

[3] 宋明星.保障性住房设计策略[M].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20.

[4] REEVES P. Introduction to Social Housing[M]. Second Edition. Oxford: Butterworth-Heinemann, 2005.

[5] SCANLON K, WHITEHEAD C, ARRIGOITIA M F, ed. Social Housing in Europe[M]. New Jersy: Wiley Blackwell, 2014.

[6] 上海市建筑建材业市场管理总站.保障性住房设计标准（上海市工程建设规范）[M].上海：同济大学出版社，2019年。

[7] 中国建筑文化中心.  保障性住房设计图集[M]. 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1.

[8] CUFF D.The Architect's Lot[J].Architectural Design, 2018(4): 69.

完整深度阅读请参见《时代建筑》2022年第1期  可持续开放街区 唐克扬《先锋建筑师的社会住房憧憬:MAD北京百子湾公租房项目评述》，未经允许，不得转载。

作者单位：清华大学

作者简介：唐克扬，男，清华大学未来实验室 教授，首席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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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杂志责任编辑：戴春，王秋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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