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屋顶局部
黄居正 《建筑学报》执行主编 马岩松 MAD建筑事务所创始人 徐涛 恭和营造副总经理 艾伦・考克斯 乐成教育研究院院长
去年在网络和其他媒体上看到了乐成四合院幼儿园的相关报道,印象深刻的是那张俯瞰照片,四合院屋顶的灰色、院落中古树的绿色,以及新建平台的红色,交相混杂在一起,非常醒目。一直以为它坐落在北京内城胡同的四合院密集区,因此十分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条件,在似曾相识的场地环境里,可以生长出如此热烈、如此魔幻的项目(图1)?
我们知道,公立教育机构的项目建设都由政府投资,需要经过立项、招标等一系列程序,通常是在没有用户参与的情况下设计建造完成,被称为“交钥匙”工程。乐成集团从2014年开始进入幼儿教育领域,在有了成熟的养老地产实践的基础上,提出了“一老一小、代际融合”的理念。那么,作为一个私立机构,自身又有独特的教育理念和目标,在筹备该项目时,对建筑师的选择必然希望能和你们的教育理念相匹配。请问在四合院幼儿园这个项目中,最早是什么样的建筑师进入了你们的视野?或者说建筑师以往作品的哪些特征与你们的构想比较符合?
|徐涛|
我们选择建筑师的过程其实没有那么理性,一开始也没有想到要请著名建筑师来做设计,只是希望能有一些交流。但马工到地段转了一圈之后就产生了这样一个创意,让我们眼前一亮,和乐成教育追求的“无边界”学习空间的理念很吻合,而且感觉原来地段上面临的好多问题都得到了解决,我们也想不出更好的解决方案,于是就这样确定了合作的开始,是一个挺感性的过程。
|黄居正|
MAD在接手四合院幼儿园项目之前,对乐成集团和幼儿教育是否有所了解?
刚才讲到您第一次踏勘现场后便画出草图,业主也马上认可了草图中所体现的设计策略和表达的设计构想。在这个项目基地里,存留着一个有历史价值的四合院和几棵古树,旁边还有一栋1980、1990年代的4层小楼,基地周围密布破旧的平房,这样的环境其实在北京内城中亦随处可见。那请问,这个基地的哪些特质吸引了您、被您捕捉到,且与乐成的教育理念结合起来,转化成了设计语言?
|马岩松|
我之前对于乐成具体的教育理念并不是很了解,但听说乐成在国际教育领域深耕很多年。我自己对设计幼儿园、小学这类教育项目一直很感兴趣,以前在日本做过四叶草幼儿园,是个很小的住宅改造的。这次听说是幼儿园项目,我就特别感兴趣。同时业主方和我说,这个项目在功能上要做得很细,我也想在这方面再挑战下。
一来到地段,看到这样一个四合院,我就特别兴奋(图2)。当时这个四合院还没有做好修缮,比较破旧。周围有一些仿古的坡屋顶建筑,完全没有四合院格局,都是为所谓老城风貌盖的“假古董”。我感觉这个地段位置虽然有点偏远,但站在院子里,你不会意识到这里是在五环外。它面临的问题也是北京老城里的典型情况:老建筑要升级改造,周围有大体量建筑,也有“假古董”。这就让这个项目更吸引我了。
▲ 2 座谈现场,四合院庭院中
那时候因为地段的限制很多,解决方式并没有太多,所以业主也没有明确的改造方向。对我来说,在这么紧张的用地里,如何处理老的、新的之间的关系是更紧迫的问题。方案最大的两个特点是:屋顶可以自由活动;室内没有明确分隔。业主的理念就是给孩子充分的无边界的空间,能让孩子在“探索”“玩”中学。我觉得要把周围的假四合院先拆了,只有拆掉一些才能有活动场地;新建筑只做成一层,为了在老四合院里尽量不看到新建筑;旁边的多层建筑是一个现实,没必要拆掉,也不想再建一个多层(图3)。我们和业主都对这个老房子给予无限的尊重,同时希望给予小孩无限的自由。
|黄居正|
这几年,我一直参与深圳福田区的“新校园行动计划”的评审工作,从2018年开始的“8+1联展”,到2021年5月刚刚开始启动的“五校联展”,十几所新建或改建校园都面临一个高密度的特殊条件,因此在评审过程中,可以看到不下半数的提交方案都把部分功能,尤其是操场跑道架到了十几米的标高,把下部空间释放出来容纳其他功能,而且已有相当成功的建成案例,如红岭实验小学、新沙小学等。那么,请问您,四合院幼儿园架在空中的“漂浮屋顶”的设想,最初是迫于功能的不得已,还是出于“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儿时记忆,亦或是两者兼有呢?
|马岩松|
对屋顶的情怀更重要,功能排在非常次要的位置。我认为老建筑是这个地段的一个特征,也是一种客观的存在,如何看待它才是情感和文化的反映。有人说新加的屋顶像火星表面,它不同于老建筑的灰瓦屋顶,也不只是功能性场地……我希望创造一个“异时空”,它是一个新的、不属于北京的东西。这和我们之前做的胡同泡泡很像,其实也是我对老城、对历史的一个总体感觉。我想要的是让小孩在这个很新的屋顶上看到真正的老房子,这样他们长大后才能分辨出哪些是真古董、哪些是假古董(图4~6)。这是我一直比较明确的观点,我的兴奋点也是从这个老房子而来。
我想起给自己小孩选学校的时候,会看到有像公司一样的学校。如果只从功能角度出发,你可以设计一个完美的“公司”,把功能布局、公共空间、日照这些都做好就可以。但这样的学校和公司有什么区别呢?我特别不喜欢这样的学校,也不想把小孩送进去。我认为精神性、文化性、个性,这些应该是学校很强的特点,要中西融合、重视文化,重视培养适应未来、面向世界的孩子。
|黄居正|
徐总,你们当时未加犹豫便认可了马岩松的方案构思,它在哪些方面符合你们对幼儿园的最初设想?马工的构想在结构和构造设计方面颇具挑战,在实施时也会面临施工难度大的问题,如曲面玻璃幕墙、三角形可拆卸吊顶、结构弧形柱等,想必业主、建筑师、施工方是经过了艰难的磨合才达到了现在的建成效果,在此过程中有哪些是建筑师要坚持、你们想放弃的?哪些又是你们坚持、反过来需要建筑师做出调整的?
|徐涛|
其实业主和建筑师合作也是看缘分。乐成从很早就开始转型,深耕养老和教育,本身也是比较有人文情怀追求的,对建筑师的创作成果也特别尊重。我们也挺难说出这个方案具体哪方面特别符合团队之前的诉求和预期,但之前设想的基本都是与老房子脱开的一个新建筑,确实没想过这样巧妙的解决方案。那么既然这样的方案已经在眼前了,合作也就必然开始了。
当然,在之后实现的过程中,各种烦恼也来了。最终能有这样的建成效果,和业主、建筑师、施工团队各方面的努力和坚持都分不开。比如,加建部分的檐口、排水沟、实木扶手等都是三维曲线,我们也曾想过是否做成平面上的曲线、高度上不再有变化就可以了,但如果那样就没有现在这么生动,建筑师团队为此特别做了模型小样给到施工团队。檐口原来想用混凝土挂板,但因太重、结构吃不消,我们想改成铝板,建筑师又不同意,最后用的是GLC板。室内小三角单元的吊顶施工是找了几个厂家研发的成果,解决了装卸问题,也实现了所有检修口都在吊顶中,只是目前灯具安装效果还不太理想。
这些细节因技术成本控制上的限制条件,可能使建成效果有一定折扣。但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团队一直是以实现建筑师的设计建成效果为主要出发点,因为这确实是一个精彩的设计。它没有浪费这个场地的硬件条件——老房子三进院落的资源,室内联通的空间创意也很契合乐成“无边界”的未来教育理念,或者说是为我们的教育理念找到了一条同建筑结合的道路。在四合院幼儿园之后,乐成在通州的另一个幼儿园项目把已做好的方案又改了一遍,也改成了这种没有隔墙、卫生间和结构构件作为分隔、使室内空间既联通又有转折的形式。
|黄居正|
作为一所拥抱现代理念的教育机构,从2014年介入幼儿教育起,乐成教育的办学理念、课程设置和完成课程的过程和方法都与传统教育机构有比较大的差异。作为教育工作者和教育机构管理者,你们从一开始就介入设计过程了吗?在项目建设之前同建筑师或业主方负责建设的有关部门,对于未来理想中的幼儿园和教学空间有过怎样的沟通?
|艾伦・考克斯|
当然,我们会把乐成教育的教育理念和想法同建筑师分享,从概念阶段开始,之后深入到具体细节。
|黄居正|
在参观过程我们也看到了幼儿园的使用状态,你们的课程设置是一种更强调跨界融合、项目学习合作的探究,即跨学科、探究式、游戏性的教学方式,那么需要什么样相应的建筑形态和空间布局与之相适应?
|艾伦・考克斯|
空间可以激发灵感。对孩子来说,保有他们的好奇心是特别重要的。在一个拐角看另外一个孩子在做什么,或是透过窗户看到老师,或是爬上屋顶从上往下看,都会让孩子带着好奇心去看这个世界。传统的方盒子教室也可以通过一些布局安排来打破空间的单一性,但那种布置是临时性的,不像这个流动性的空间本身就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
我们一方面强调探索式的“玩”中学,但也有严谨的“个性化”教育课程设置,每3周都有一个探究单元,对不同年龄段的孩子设定不同的探究主题。现在你们可以看到教学空间里有很多区域,有位于中心的地毯,也有周边的小区域,我们称之为“学习站”(learning station),其中有角色扮演区,有锻炼动手能力的构建区,也有针对小年龄段的感知能力锻炼区。室内空间打开后,孩子们可以在不同区域进行不同探索,刺激他们各个领域能力的发展。我们的教育是个性化的,老师在早上会问每个小朋友今天的计划,会在不同区域提不同的问题,把学习的过程整合在里面。这样的空间不是为满足那种排排坐听课的需求,而是提供了更多教育形式的可能性。虽然这些活动在方形教室里也可以实现,但会有更多拘束。
|黄居正|
评价一所教育机构,通常会从环境、课程、管理3个维度去考量。在四合院幼儿园,这三者是什么样的关系?这样的设计是否产生了放大效应,使课程更容易展开、管理更为灵活?
这个幼儿园运营快两年了,在两年的使用中,这个空间带来了什么样情感上的满足和激发,或者有哪些地方与当时设想的不同?
|艾伦・考克斯|
我不认为它们彼此的影响会很大。我们教育孩子时,也希望他们是积极的问题解决者。当我们使用这些空间时,自然地会想到在这里怎样更安全,或教育活动能进行得更好。人和建筑之间有一个相互适应的过程,我们使用这个空间时间越长,就越能找到与这个空间相互呼应的感觉。从我的角度来看,环境、教学、管理三者还是达到了比较好的结合。
对我来说,这个幼儿园像一个秘密的盒子。当新的家庭走进大门,他们会难以想象自己进入了这样一个神秘的空间,处处是惊喜,带来超越想象的欢乐和激动。
|黄居正|
幼儿园在投入使用后马工也来过多次,哪些空间是您认为比较满意、同时又有利于教学展开?或是哪些空间被使用者挖掘出来更好地加以利用了?
|马岩松|
我最满意的还是屋顶。对我来说,环境和文化上的需求是更为强烈的。我所说的环境不仅指教室内外,而是一个和老建筑有关系的屋顶空间。这个空间是自由的、陌生的、具有时空感的,而不是宣讲式的、教条的。你可以在此找到自己的位置,也可以看到真实的过去。
这个幼儿园里实现了我小时候的所有理想,或者说包含了我受教育生涯中对校园的一些积极片段的回忆:上房揭瓦,自由奔跑,树木,院落,足够的自然光,没有隔墙,没有明确的方向,可以到处去发现(图7~10)。我相信到我这个年纪肯定能理解这种空间的好处,小孩子在一个“公司”似的学校里长大可能也会觉得挺好,但长大后他就会感到那样的学校没意思了。
▲ 7 庭院(摄影: 田方方)
▲ 8 屋顶局部(摄影: 存在建筑)
▲ 9 教室(摄影: 田方方)
|黄居正|
坐在这个三进院落里基本看不到加建的屋顶,但走到“漂浮屋顶”之上却又能真切地感受到四合院的灰瓦坡顶和从院落中伸出的古树。来之前我查看了下剖面图,加建部分高度的尺寸和老建筑的屋檐基本吻合,当时是为了在院子里看不到它,特意压到这么低的吗?
|马岩松|
一是出于这个考虑,想让大家在院子里看不到新建筑,只在个别地方跳出来。还有一个考虑是想让这个建筑尽量低矮,更接近住宅的高度和孩子的尺度。
|黄居正|
四合院本身很规整,但加建部分的边缘是比较自由的形式,与四合院交接处形成了一些小尺度的院落,对于这些新老交接的地方,设计是怎么考虑的?
|马岩松|
我原本设想的是有些地方连在一起、有些地方分开。后来因为消防等各种规定,连在一起的部分基本实现不了。现在的间距的设定一是考虑采光,二是因为新建筑平面比较自由,希望新老建筑能区分开。
这个项目中涉及的对老建筑的利用也是挺重要的一个话题,在欧洲其实已有很长时间的探索,关于老建筑如何改造、新老建筑如何交接等。这个项目在国内也算是一次新的实验,现在新老建筑一同用起来还是挺好的。
|黄居正|
对马工之前的胡同泡泡等项目我们都有了解,感觉幼儿园项目对四合院的处理方式有某种程度的必然性,虽然两者在尺度上有所差异。如果我们假设这个四合院就在二环内,那么现在这个方案恐怕就会被否定,您会不会提出另外一种策略和处理方法?
|马岩松|
在很强的历史或自然环境里,我发现自己做设计会自然地收敛、温柔一些;这和我在其他地方做设计不太一样。如果是在老城里,大概也没有这么大一块空地,我大概也只能见缝插针。但肯定不会再做几个坡屋顶,而还是会追求一种拉开时空感的方式。这是原则性的。
|黄居正|
四合院幼儿园和四叶草幼儿园两个项目,一个需要处理与街区环境的关系,一个要接续建筑本身的历史记忆,同您在另外一些没有太多周边环境限制的项目相比,设计的差异性还是蛮大的。我感觉在限制条件下您设计中所体现出的张力反而更大,这个“悬浮屋顶”和老四合院之间非常冲突,又似乎不得不如此,有一种魔幻的现实性。
|马岩松|
这可能是我的性格决定的。对历史、对自然的喜爱,会让我尽量融入大的整体,既有自己的价值,互相之间又有关系。四叶草幼儿园看起来和周边也不同,但它的整体感觉还是温柔的、谦虚的,因为老建筑里原来的生活很感动我。
但另一方面,一些城市本来就是多元的、有矛盾的,那么我的创造就带有批判性。比如北京朝阳公园广场大厦包含对CBD的批判,也有对北京山水文脉的追求,让我不得不表现出比较突兀的,与现实对峙、脱节的姿态。给我的压力越大,我反叛得就越厉害。
|黄居正|
这块基地上有不能随意改动的老四合院,原本或许不太适合做幼儿园,但因为乐成集团在旁边建设了恭和家园养老社区,为了结合你们提出的“一老一小、代际融合”理念,所以决定这里做一所幼儿园。可否请你们详细讲讲对于老年人和幼儿的融合沟通是如何考虑的?
|艾伦・考克斯|
乐成的3个幼儿园都和养老机构毗邻,其中在通州的幼儿园就位于一个以养老为导向的大型社区内,这和乐成自身的业务领域有关。从教育角度看,国外对“一老一小”代际融合有很多研究。而在中国,一方面老人过于依附家庭,同其他老人互动的机会不多;另一方面,孩子可能喜欢自己的爷爷奶奶,但往往看不到老人的智慧在哪里。我们希望的是,老人和孩子都能从单纯的家庭关系中走出来,拥有更广阔的视角,更平等地建立友谊,而不是过多地强调自己的个性,同历史和过去割断联系。
当初建四合院幼儿园可能有一些偶然的现实因素,但建成后我们发现,这里特别体现了过去和现在时空上的联系,我把它叫做“1725、2019与未来之间的对话”。乐成谈“一老一小”,如同马工谈建筑上的“一新一旧”,从老人到孩子,从老四合院到新建筑,如同社会不能没有老人存在,城市也不能没有过去。同时,这个幼儿园里也暗含着东方与西方之间的对话。国际幼儿园的教学由很多外籍老师在支撑,如何不丢掉传统、让东方的孩子形成对传统的美、智慧和文化的认识,或许也是这个老建筑可以带给我们的。比如去年夏天,我们请修缮四合院彩画的老师傅给孩子们讲故事,孩子们模仿彩画,也是一种文化的浸染和传承。
|徐涛|
大家讲“一老一小”更强调情感的连接、对美好生活的营造。乐成最初提出“一老一小”模式可能源于对老人和小孩消费商机的一些模糊的意识。我们目前也仍在研究这种将老人和小孩联系在一起形成完整社区的模式,如何在商业价值上获得真正的收益,但至少它在其他方面的价值我们已有所体会:第一,两者在运营上可以互相赋能,比如,请老人给孩子们上课传授知识,孩子又能给老人的生活带来活力;第二,两个运营团队可以互相影响,通常养老团队更关注眼前的细节,教育团队更着眼于未来,这两个团队在一个社区中互相影响,有助于提供更优质的服务;第三,两者都由此建立起独特的运营理念,养老社区的理念是营造有活力、有希望、有未来的老年生活,幼儿教育则强调像对待成年人一样教育孩子独立思考、解决问题。我们也相信只要提供优质的、不同于别人的服务,一定会有人买单。
|黄居正|
四合院幼儿园项目建成并投入使用已逾两年,除了其醒目的形态之外,读者或许更想了解项目的背景、形态生成的策略,以及教学理念与建筑空间之间的关系,当然,更为重要的是,建筑终究、也必须是为人服务的,“以人为本”不能沦为一句空洞的口号,而应将之真正转化成具体而微的操作方法和处理手段,落实到空间使用的各个层面,因此,建筑使用后的评价至为重要,今天邀请诸位坐在一起,便是基于这一目的。谢谢马工,谢谢乐成的诸位参与者。